

《升起潜望镜》第十六篇 沉默的汪洋续二
 李忠效

方晨出艇非常顺利,艇内不时可以听到他报告“感觉良好”的敲击信号。潜艇上专门配有敲击信号表,敲几下代表什么意思,表上都有明确规定。表上没有的内容可根据具体情况作临时安排。敲击信号是艇内与艇外联络的唯一方法。方晨此次出艇到舰桥丽井里排除故障,虽然只有几十米的路程,但是其艰难和危险程度,却不亚于拿破仑一世从法国去埃及的远征。首先,方晨要爬过8米长的鱼雷发射管。在潜艇上工作过的人都知道,那发射管直径只有50多厘米,稍胖一点的人就休想钻进去。发射管四壁又光又滑,没有什么东西可抓可蹬,若是徒手还好爬些,象方晨那样全副武装,爬起来就会更加艰难,非累出一身臭汗不行。到头之后舱内开始慢慢向管里注水,热汗未消再让冰凉的海水一激,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牙齿不停地打得得。如果牙齿咬不住呼吸器的橡皮咬嘴,进入面罩的海水就会顺咬嘴流入呼吸器,与氧气再生罐内的干燥剂起化学反应。若让这高温气体窜入口腔,就会灼伤口腔及气管内的软组织造成呼吸困难,若再不能及时得到抢救,就会在管内毙命。水注满了,人才能出管。这时更要特别小心,必须死死抓住艇舷上的透水孔,不然就会放漂——疾速浮出海面——轻者会得减压病(一种潜水疾病),重者会因肺器官压伤死亡。从艇首到舰桥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在甲板上行走时还得特别留心水中的动静,不知什么时候会从什么方向窜出一条吃人的大鲨鱼来。等爬上舰桥,开始排除故障的时候还会出现什么险情就更难预料了。根据方晨不断报告的情况看,以上那些险关都被他闯过去了。他已迅速地进入舰桥围井,艇里的人都在为他担忧,屏声静气地倾听着来自舰桥的每一个细小的响动。两连一单。这是临时规定的信号——厕所门没开。范豫刚与彭一鸣交换了一下眼色。舱室里又安静下来,大家怀着焦躁不安的心情,默默地等待着方晨那不知吉凶的敲击声。突然,头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连敲声——当当当当当当当 ——我处境危险……范豫刚腾地从凳子上弹起来,脸色煞白:“副参谋长,怎么办?”“是!”范豫刚声嘶力竭地发出口令:“战斗警报,鱼雷攻击!”顿时,潜艇里象是投了一颗炸弹,到处都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高压气排水声如天崩地裂,每一个口令后面都拖着长长的火焰。潜艇迅速浮出海面,副长带领军医等人飞快登上舰桥。雷达声纳同时报告:“拖网船仓惶逃窜!”这时范豫刚才明白过来,副参谋长只是想吓唬吓唬人家。谁也没有想到,弄出那奇怪声响,搞得潜艇不得安宁的罪大恶极分子竟是一条不到1米长的小鲨鱼!副长把它带进艇来的时候它已经死了。很可能是在潜艇潜坐海底时作了那垂死的撞击之后,再没有醒过来。因为从那之后谁也没有听到围井里那哐当哐当的撞击声。不知它怎么会误入围井。它身上的鳞片已所剩无几,这是它为了逃脱困境与钢铁的围井进行拼搏的结果。彭一鸣分析,围井之所以很长时间才响一次,那一定是它每撞一次都昏死了过去,醒来后又再撞。“这个该死的畜生!”范豫刚咬牙切齿地抓起潜水刀,狠狠地在它的身上捅了一刀。一股鲜红的血从刀口洇出来,流到地板上。他还不解气,接着又上前狠狠地踢了它一脚。范豫刚的脸都变形了。他气恼他愤恨他悲伤。因为,方晨死了。方晨的躯体在逐渐变硬。医生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也没能把他从阎王那里解救回来。经医生诊断,他的肺里呛进了海水。方晨生前人缘儿不错,艇上大部分同志都哭了,他的遗体被用白布裹好,放进他出艇时爬过的发射管里,准备在适当的时候进行水葬。那个为方晨收藏塑料口袋的舵信兵眼泪汪汪地找到艇长,对他说:“水手长出艇时嘱咐我,一旦发生意外,就把这个塑料口袋交给你。”范豫刚把塑料口袋接在手里,心中掠过一阵颤悸。他已经意识到了,方晨留给他的是什么。他心慌意乱地钻进艇长室,锁上门,解开塑料袋,首先去看那个小纸包。原来正是那天晚上徐琛琛丢失的那东西!好你个方晨!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稍稍镇定了一下情绪,接着去看方晨临出艇前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那几页纸片。马上我就要出艇。考虑到这种事情很可能出去了就回不来,所以想给你留几句话。这些话当着你的面是绝对说不出来的。首先要向你表示歉意。那天我偷听了你和徐琛琛的谈话,发现了许多你们的秘密。也许不应该。说实话。从上次你们见面我就发现你们的关系不一般。因为徐琛琛是我的大姨姐儿,对她的事情我就比较关心,也比较敏感。那天晚上她给你打电话,正好我从俱乐部出来上厕所从值更桌前经过,内务更不在位,我便接了电话,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她。她的声音和我爱人特别相象。我听了很激动,差点没告诉她我是谁。因为是找你,我感到我在其中传话有些不便,就让内务更去叫你。我躲进了部门长办公室。尽管你打电话用语含蓄简练,但作为知情人我是能够听出一点意思来的。你走时,我也随后跟了去。我只是出于一种好奇,想看看你们怎么幽会。于是,我什么都听到了,什么都看到了,并且被你们真挚的爱所感动。据说有一位伟人说过,人类最纯洁的情感是在偷情的那一瞬间。我能理解你们。后来也不知受了一种什么心理的驱使,竟然搞起恶作剧,偷了一样东西。想必一定给你们的欢乐之夜罩上了一层阴影,真对不起。第一,你能给徐琛琛幸福吗?她是我爱人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姐姐,所以我非常关心她将来的命运。你知道她是真心爱你的,她把一切都献给了你,你能兑现你在冲动时许下的诺言吗?第二,你能离开柳小萌吗?她可是个不寻常的女子(我是从你们的谈话中了解她的),你是否考虑过离开她可能给你带来的厄运?如果你摆脱不了她对你的威胁,又不甘心失去你目前所拥有的荣誉和地位,那么我劝你还是早点与我姐姐一刀两断的好,不然你会毁了她的一生!第三,我希望你不要把我的所作所为告诉我姐姐,她会难为情的。当你看到以上这些话的时候,自然是我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对于一个死者的请求,我想你一定不会不答应的。我不知我的死值不值得,作为一个军人,服从命令是我的天职。范豫刚看完信,感到额上湿漉漉的,一摸,出了一脑门子冷汗。老觉着方晨那阴阳怪气的样子在眼前晃。眨眨眼,没了。一愣神儿,又出现了。他用拳头砸了两下脑袋,把纸片和纸包装进塑料袋,锁进抽屉,然后走出艇长室。那条死乞白赖的拖网船再没有出现。范豫刚反而觉得少了点什么。潜艇开始向五号阵地转移。对于一条远航在大洋之中的潜艇来说,能够顺顺利利安安全全返回基地是很不容易的。现在世界上大约一共有七八百艘潜艇,这些潜艇分布在世界各大洋。人们几乎每年都会从广播、电视、报纸等渠道听到和看到有关外国潜艇出事的消息。美国人罗伊·瓦纳和韦恩·科利尔合写的书《美国中央情报局偷走了苏联核导弹潜艇》,说的就是美国中央情报局于1974年8月在西北太平洋打捞苏联于1968年沉没的一艘核导弹潜艇的真实故事。至于那些没有披露出来的潜艇事故就更多了。尽管如此,总不能说别人沉了艇,我们只死了一个人,所以就比他们要好些。彭一鸣头痛。偏头痛。以前没有这个毛病,是在方晨死了之后突然得下这个病的。医生给他吃了好几种药,都不见效。他已经几天几夜没睡好觉了,他一直在想自己在这次事故中应该承担什么责任。“副参谋长,你的偏头痛好些了 吧?”范豫刚走来问道。“五号阵地接近黑潮带,水温比较高,舱室温度怎么也降不下来。我这两天也没睡好。”范豫刚在对面坐下了。所以比较安静。一张长桌,两排软座,是艇上最豪华的所在。“离返航时间很近了,我想,咱们应该就方晨的死给上级写一个报告。”“首先我们要仔细分析分析,这次派人出艇,到底有没有必要。”“这是后来才知道的。我们的决定并没有错,如果我们是先知先觉的圣人,那就什么事情都好办了。”“我在想,我们一开始就可以对拖网船来点硬的,象后来那样。”“如果它不是拖网船呢?正好装备着深水炸弹呢?弄不好也给我们一家伙。”“副参谋长,我和政委商量过,准备马上开一次支委会。两个议题:第一,给方晨同志记功;第二,在本艇掀起一个向方晨同志学习的高潮。”“方晨同志在我们艇一直表现不错,这次为了消除潜艇隐患,他又主动要求出艇……”“好象是你提议的吧?”“不,我只问他对响声有什么看法,他自己说‘是不是想叫我上去检查一下’,他就是这么个人,说话比较幽默,不是舞台、电影上的那种英雄,动不动就‘这危险我来’!他这个人物还是比较有个性特点的。回去以后,我负责请几个笔杆子把他好好宣传一下。”“我总觉得这是个事故,应该以总结经验教训为主……”“经验教训当然要总结,但是也不能因为是事故就把英雄人物给淹没了。雷锋、王杰、欧阳海,哪个不是事故中死的?关键是要加强宣传。”“怎么不能比?他们也不是一点没有缺点,方晨的优点好好挖一挖,没准儿可以成为很有影响的大典型呢。副参谋长,这件事决不能当一般的事故处理。方晨能不能宣传出去,第一步就看我们几个人的态度了。我们应该争取这个主动。要不然……”要不然什么?范豫刚没说,彭一鸣猜得出来。要不然就被动。被动的结果就是他们都要在这件事上栽跟头。彭一鸣不得不承认,范豫刚虽然年轻,脑袋可不一般。“是啊,这对你们是很重要的。对我嘛……”彭一鸣长出了一口气。本来他也是胸怀大志之人,自从调到新单位以后,意外的遭遇使他心灰意冷。既然范豫刚把话说到这种程度,他也不想装什么圣人,倒真想借机好好发几句牢骚。“副参谋长别这么说。副参谋长就要高升,大家都在议论你就要去掉‘副’字了。”彭一鸣苦笑一声,“别说笑话了,轮到谁也轮不上我呀。咱是外来户。”“什么外来户不外来户,首长们对你印象不错。这可不是笑话。”首长们印象不错?这句话着实让彭一鸣心中一喜。范豫刚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说不定真有这么一回事。“首长们”可能夸张了点,某一个首长对我印象不错是可能的。上次为考核成绩尽管背地骂娘,但在明面上还是力排众议办成了。“听说方晨出艇前写的遗书交给你了?”彭一鸣故意岔开了话题。“哦,不是什么遗书,是对他个人问题发的几句牢骚,我看过之后就扔了。”几天后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潜艇浮出水面,将方晨的遗体进行了水葬。因条件所限,艇上连一张哀乐唱片都没有,也未能举行隆重的仪式。艇政委在扩音器前念完简短的悼词,便将遗体沉入了海底。在潜艇下潜之前,舰桥上只剩下范豫刚一个人的时候,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抛入海中。那是方晨留给他的那个装着纸包和纸片的塑料袋,现在里面又比原来多了一个大螺帽。塑料袋落水时几乎没出什么声音,只在水面上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塑料袋不见了。水面还象先前一样平静,滞重的大洋难以荡起波纹。也许在多少多少万年以后,这里的海底变成了陆地,那时的人们会从一个山谷里或者平地上发现一具人体骨骼化石和一个锈成泥粉但仍保持原来样子的螺帽,并从这两件古物上演绎出美妙的故事来。这故事还能保持原来的样子吗?潜艇又潜入水中,辽阔的大洋没有风,也没有浪,平平静静,默默无语,象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李忠效,笔名:钟笑。原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1955年11月出生,1969年12月入伍,2016年6月退休。历任潜艇轮机兵、轮机班长、轮机军士长、宣传干事、创作员、潜艇副政委、创作室主任等职。197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78年开始从事专业创作,1989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要著作有:长篇纪实文学《我在美国当律师》、《我在加拿大当律师》、《联合国的中国女外交官》、《丹心素裹--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瓦良格”号航母来中国》,长篇小说《酒浴》、《翼上家园》、《从海底出击》,作品集《升起潜望镜》、《蓝色的飞旋》、《核潜艇艇长》等20余部,并有电影《恐怖的夜》(编剧),电视连续剧《海天之恋》(编剧)、文献纪录片《刘华清》(总撰稿)等影视作品多部。
